只留音容在心间——一个真实的刘光文

2013-10-12 361

刘钟亮
(2010年10月7日于美国康乃迪克州)

值此纪念我父亲刘光文百年诞辰之际,我讲几个反映真实刘光文,但鲜为人知,尤其是中青年朋友们不太了解的的故事。

大约1942年到1943年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发生了根本改变,德日开始走下坡路。国民党当局为了在战后夺地盘,要拉拢一批知识分子当“接收大员”,规定系主任以上人员必须参加受训,不是国民党员的必须加入国民党,并颁发“中正剑”,刻有“不成功,便成仁”之类的鬼话。父亲当时是广西大学土木工程系主任,自在范围内。但父亲严词拒绝参加受训,拒绝加入国民党,还痛斥当局腐败,丢掉大半国土,因此被校训导长(国民党党棍)逼迫校长解聘(开除)父亲,而且还开除了母亲。后来,在清华同学会的帮助下,在重庆找到新的工作。父亲先去赴任,母亲搬家。临行前,父亲一再叮嘱,别的东西可以丢掉,两箱子书不能丢。父亲就是这样,宁可丢掉饭碗,也不向腐败的蒋介石政权低头。父亲憎恶国民党并不是政治层面的,而是道德观,实在话父亲对政治是个门外汉,但他痛恨腐败,欺诈和谎言,同情穷苦百姓。詹道江教授和我父亲相知共事五十年,对父亲非常了解,有些方面超过我们做子女的。因为詹先生也和我父亲一样,是个正直的知识分子。另外詹先生和父亲还有共同之处就是解放前,决不和国民党官僚有任何来往。

上个世纪50年代,母亲因父亲给学院个别领导人提意见而被下放回家,院领导委托严恺,徐芝伦两位教授去做父亲的工作,只要父亲说几句话,和那位领导缓和一下关系,母亲就可以回去继续工作。父亲怀着内心深处极大的痛苦拒绝了,说:“我没有错,我来养活她!” 二十多年后,当母亲因病去世时,父亲流着泪,极其沉痛地说:“你们的妈妈跟着我,一辈子没过一天好日子!” 这其中也包含着对母亲因父亲被国民党反动当局开除而颠沛流离的歉意和内疚。其实,母亲并未过份报怨父亲。最多曾对我说过:“你爸爸的脾气啊,真是不好。”

1960年代知识份子思想改造时,父亲发言说:“我背了两个思想包袱,一是历史清白,二是业务好。” 这是他的真实思想,他既没有痛哭流涕自责没有跟上形势,愧对党的教育,也没有公开反对思想改造,成为几十年后的“先见之明者”。这才是真正的刘光文。

上世纪80年代初,原中科院院士,南京化工大学名誉校长石钧教授来到我家看望父亲,他们是数十年的朋友,但多年未来往。见面后都十分激动。石先生说:“1957年后,不愿连累朋友们,所以断了来往,真对不住。”父亲则说:“说对不住的,应该是我。”他的意思是:在老朋友落难时,没有伸出援手,很惭愧。对老朋友,老同行黄万里先生,也有同感。

父亲去世后,学校的退休老工人来看望我们。流着泪深情地回忆起往事,50,60年代他们工资较低,有时生活困难,向父亲借钱,父亲从不要他们还。说实在的,父亲对待这些工友们,并不一定是“阶级情义”,就是同情弱者。在父亲的脑子里,政治词汇量其实相当低。

好像90年代初,河海老领导黄瑾同志调任华北水利学院党委书记。父亲去黄瑾家话别,不巧未遇。黄瑾回家后立即来我家看望父亲,也不巧不在家。黄校长和我说了肺腑之言:“刘先生能到我家看我,真是太不容易了。我真的是很感动!“说完,我俩都会心地笑了。因为父亲从不到领导家里串门,此次可是特例。黄瑾同志长期在河海工作,在教职员工中,在知识分子中,都有极好的口碑。对我父亲和我家一直很关心,我们全家都很感激他。愿他健康长寿!

我觉得父亲严于律己做得较好,而宽以待人有些不足。记得80年代一次会议后发些纪念品,父亲拒绝接受,使得会议主持人很下不了台。这些东西其实跟腐败根本扯不上关系,我认为他的这种态度是不可取的,水至清则无鱼。

1992年,我和儿子去美国和我妻子团聚。临行前,父亲把他的外汇都给了我们,说:“这原本也是留给刘研作教育费的,你们拿去或许能帮一点忙。”这些钱中的一部分是他的一个朋友从新加坡寄给父亲的。这个朋友在几十年前曾得到父亲的资助,父亲本已忘记,但那位朋友没有忘。改革开放后,他找到了我家地址,写信热情邀请父亲去新加坡旅游,还寄来旅费。父亲原想退还,但那个朋友执意不同意,只好留下。我们即将离开他,他心里是很难过的,尤其是他晚年为之倾注了几乎全部爱心的孙子也要走了。孙子和他感情很深,自出生起到十三岁和他朝夕相处。但他仍然竭力控制自己,我也说不出一句话。倒是刘研说了一句“谢谢爷爷”,老人笑了,说:“爷爷给的,还用谢!”几年后,当刘研考上美国名校时,他高兴地请他的朋友们吃烤鸭。1997年冬,刘研准备回国看望病中的爷爷时,父亲在电话里信里一再要刘研不要回来看他,因旅费不菲,钱要留着好好完成学业。其实我们知道他这是“言不由衷” ,却把对亲人的思念之情深深埋在心里 。经我们一再解释:我们的困难已经过去而且境况不错,他才应允。当父亲见到刘研时,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抱住孙儿老泪纵横,失声痛哭。我们在国外时,我的妻妹受我们的委托经常去看望老人。当时也在场,后来听她说:“我一直觉得刘老是一个内敛的老者,从没见过刘老这样动情和失态。”我妻子洪宜曾写信给老人,责备她自己把我和儿子带到美国,使老人乏人照顾而且提出寄钱给他改善生活。虽然我们不可能一家三口全回来,但她的话是真诚的。父亲回信说:“我年轻时也在外奔波,没有尽过孝敬父母的责任。我怎么会怪你们呢?至于钱绝不要寄,我自己的钱是花不了的。” 记得当年我的外甥长期住在我们家,父亲对他也是照顾有加。当儿女有困难时,父亲总是竭尽全力帮助,当他们境遇好转时,从来不要一丝一毫的索取和任何回报。在他病重时,还念念不忘想给孙子买套小居室,但没实现就带著遗憾离去。

“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就是父亲一生的写照。

献身水文数十年,呕心沥血品高洁,

学术成败有公论,只留音容在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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